女巫在自己的戀人身上耗費了所有的心血, 用盡全力讓她看上去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。

當人偶動起來的時候，女巫告訴自己，這就是那個他深愛著的少女, 那個深愛著他、永遠不會改變的少女。

哪怕她擁有著錯誤的記憶，冰冷的體溫，重覆的話語，大腦裏裝的不過是一團粉紅色的氣體，胸膛裏跳動著的是一顆早已死亡的心臟——但她就是薇薇安。

女巫欺騙到了自己嗎？他不知道。

女巫愛著人偶嗎？他也不知道。

但他時刻把人偶帶在身邊,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填滿自己的心。

那天, 人偶向女巫撒嬌, 說她想起了她們倆初遇的地方, 那是一條街道，人行道出奇的窄，她在奔跑時不小心撞到了女巫身上, 由此開始了她們的愛情。

“我想回去看看。”人偶捧著紅紅的臉，快樂的笑著。

女巫也笑著點了點頭，心想, 原來她連他們的初遇都不記得了, 只能由別人的愛情填滿。

女巫從來不拒絕人偶的要求，哪怕那只是編造的記憶，沈沒成本太高了, 高到無法承受，他不能拆穿這撒給自己聽的謊。

即便外面兇險無比, 女巫還是帶著人偶去到了她所說的那座城市，那條街。

當人偶假裝不經意地撞進他懷裏，當看見那張屬於薇薇安的臉露出幸福的笑容時，女巫覺得, 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快樂。

然後，他便在人群裏看見了那個正在朝他微笑的天使。

真是倒黴，女巫想。

一開始，他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，畢竟街上有很多人類，從天使並沒有露出翅膀和光環就可以看出來，他並不想引人註目，所以大概率不會朝他們動手。

但很快，女巫意識到自己錯了，這個天使並非是為了躲避人類的視線才收起翅膀的，他只是不想讓那些非人種族提前發現自己。

他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為了更好的狩獵。

女巫親眼看見，天使眼睛眨也不眨地抽走了一個擋住他的路的人類的靈魂，毫不猶豫地捏得粉碎，人類在同伴慌亂的尖叫聲中倒下，而天使的臉上卻出現了愉快的笑容。

女巫立刻扔下了一個擾亂視線的魔法道具，拉著人偶快速地擠出了人潮，轉而向更僻靜的地方逃跑，他躲進了小巷裏，捂著人偶的嘴，迅速地給可能幫得上忙的人發送了信息。

人偶抓著他的手，眼裏滿是驚慌地看著他。

發生了什麽？她似乎在問。

女巫滿頭是汗，沒有說話，於是人偶又伸出手，緊緊地抱住了女巫，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。

她的體溫是冰冷的，力道從沒有變化，她的每一個動作，每一個眼神，都來源於腦子裏的那團粉紅氣體，還有那顆屬於死人的心臟。

正常情況下，女巫接下來就該回抱住人偶，再小聲安慰她了，但在那一刻，身陷恐懼當中的女巫突然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疲憊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，這個人偶，這個七拼八湊出來的人偶，根本就不是那個自己一直愛著的少女。

那個他愛著的薇薇安已經死了，死在他的委托之下，而那個愛著他的薇薇安，甚至死在更早以前。

他撒了這麽久的謊，究竟有什麽意義？他還被愛著嗎？他還愛著誰嗎？

頭一次，女巫沒有回抱人偶，而是握住對方的肩膀，粗魯地將她推出了自己的懷抱。

人偶楞在原地，不敢置信地看著他。

而女巫冷眼看著人偶的表情，只覺得自己簡直滑稽得可笑。

“你怎麽了？”人偶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
她的眼眶裏滑下兩行淚來，但女巫清楚地知道它們根本不是眼淚。

它們來源於人偶頭部的兩個水囊，那是他親手安裝上去的裝置，因為那團霧氣，因為那顆心臟，機關被觸動了，所以它們流了出來，事實上人偶並不感覺傷心，它根本不懂什麽叫傷心，它只是一團被女巫拼湊起來的材料而已。

更要命的是，人偶的聲音雖然不大，但天使的耳朵要更敏銳，他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巷子口。

沒有人來救他，女巫深吸一口氣，認命了。

他知道自己不是天使的對手，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清醒得太晚，他本不至於莫名其妙地死在這種地方。

“瞧瞧我發現了什麽！一個巫師！最近你們總是很少出門，對吧？我還以為遇不見你們這些異端了呢。”天使驚喜地說。

“是女巫，”女巫面無表情地糾正：“遇上你算我倒黴，沒什麽好說的了。”

他閉上眼，打算至少死得體面點，天使似乎覺得他的反應有趣，笑了一聲，擡腿靠近，一步，兩步，三步……

天使的腳步停下了，他被攔住了。

是人偶，她張開雙手，擋在天使面前，扭頭去看女巫，眼裏是女巫從未見過的光芒，悲傷又堅定。

“快逃！”她說。

這樣的光芒來自哪裏呢？女巫怔怔地呆在原地，茫然地想，我曾經在她的身體裏按下這樣的裝置嗎？

人偶當然是不可能攔得住天使的，她和普通人類女人沒有區別。

一樣天真，一樣脆弱。

天使折斷了她的四肢，露出樹脂一樣的內裏，展示給女巫看。

“手藝不錯。”他誇讚道。

人偶沒有血，也不會痛，但她仍舊發出慘叫，幾乎刺破女巫耳膜。

一個人偶而已，女巫原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感覺，但事實上，他在顫抖，因為絕望，因為痛恨，他的心疼得幾乎要裂開，和當初失去薇薇安時沒有任何區別。

女巫欺騙到了自己嗎？似乎是的。

女巫愛上了人偶嗎？似乎是的。

女巫想要動，想要尖叫，想要從天使的手中將人偶奪回來，但死亡的壓迫感讓他雙腿發軟，失去了一切力量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偶被掏出了心臟。

只剩下一個頭顱時，人偶不再慘叫了，不知道為什麽，她沖女巫說道：“對不起。”

下一秒，她被徹底摧毀，粉紅色的霧氣蒸騰消失，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隨著天使張開的手指跌落在空氣中，消失不見了。

那是女巫第二次擁有的愛情。

“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，”女巫狀似不在意地說道：“順便，你搬來的救兵挺厲害的，要是沒有把我扔在巷子裏不管就更好了，感謝那個幫我打了急救電話的路人。”

米瑟飛快地瞥了他一眼，沈默了一會兒，幹巴巴地道歉：“對……對不起，讓你想起這件事。”

他只是隨口一問而已，誰知道女巫竟然這麽慘，不僅失去了戀人，還是倆……

女巫也沈默下來，好半天，臉上沒什麽表情地說道：“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。”

米瑟道：“啊？習，習慣了嗎？”

女巫冷漠道：“我捅你兩刀，你會習慣嗎？”

米瑟：“……”應該是不會的。

米瑟難得內疚道：“那要不這樣吧，今天給你打九八折。”

女巫：“……”

女巫難以置信道：“你認真的？”

米瑟：“那九五折？別這麽看我！八五折，八五折行了吧！”

女巫深吸了一口氣，翻了個白眼，把魅魔拱到一邊去，顫顫巍巍地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
米瑟也不敢朝傷員抗議，只好站在旁邊道：“你還要再做一個人偶嗎？材料可以給你算便宜點。”

“不了。”女巫說。

他已經知道了，即便擁有心臟和愛情，也無法覆制出同樣的一個人，既然已經失敗過，何必再來一次。

更何況，就算再做一個人偶，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誰而做的了。

米瑟躊躇了一會兒，小聲問道：“很疼嗎？”

“很疼，”女巫知道他在問什麽，說道：“就像把心臟掏出來，用絞肉機打成爛泥——鑒於你是個惡魔，說不定可以物理上實踐一下。”

米瑟：“……別的惡魔我不知道，但魅魔沒了心臟也會死的好嗎。”

女巫沒有回應他，只是捂著胸口，垂著眼道：“這痛會持續很久，米瑟，從失去薇薇安那一刻開始，它就沒有停止過，日日夜夜，不得安寧……哦，現在倒是不在了，只不過是被另一股疼痛代替了。”

“沒有治愈的方法，”女巫說：“至少對我來說沒有。”

女巫深吸了一口氣，說道：“世界上那麽多負心人，為什麽唯獨我不得解脫呢？”

米瑟知道女巫沒有撒謊，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，他看見了女巫靈魂中隱忍的、無藥可救的痛苦。

魅魔眨了眨眼，自言自語道：“看上去好可怕，那還是不要了吧？”

“嗯？”女巫沒有聽清，問道：“什麽不要了？”

米瑟面不改色道：“折扣，折扣不要了吧？反正你又不做新人偶了。”

女巫：“……休想！”

女巫果然沒有不要折扣，非但如此，還叫米瑟把前兩次答應的打折機會寫成了購物券，把想賴賬的魅魔逼得心痛不已，猶如失戀絞肉機。

女巫無語道：“摳死你得了！”

“你懂個屁！”米瑟說著，朝女巫伸出一只手，質問道：“你之前說好要報答我給我好處的呢？好處呢？”

女巫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把他拍開，恨鐵不成鋼道：“天天就知道盯著這些蠅頭小利，什麽時候能成氣候啊！”

米瑟不依不饒地繼續伸手。

女巫翻了個白眼，說道：“我之前不是出去旅游了？”

“嗯，跟你的人偶一起。”米瑟毫不猶豫地紮心道。

女巫：“……”

女巫看上去恨不得咬米瑟一口，緩了緩才道：“總之，我認識了一些海裏的家夥，之後會介紹到你店裏來，你知道的，海裏的家夥都特別有錢……以及靈魂。”

這倒是沒錯，死在海上的人類可不少，而且米瑟以前在地獄裏買過蜃珠，那價格，嘖嘖嘖，就算不收靈魂，單純和海裏的種族以物易物也夠賺的了。

要是能打通這條渠道，惡魔百貨的收入起碼要翻一倍！

米瑟的眼睛裏瞬間滿是金幣，貪得無厭的魅魔笑得見牙不見眼，終於滿意地收回了手，說道：“這還差不多，以後有類似的生意，也幫我介紹一下啊！”

“當然——”女巫拉長了聲音，意有所指地說道：“我可不像某些人，摳門得要命。”

米瑟理直氣壯地爭辯道：“說得輕巧，你就動動嘴，我損失的可是真金白銀！”

女巫哼了一聲，懶得理他。

不過這一次遇難，女巫那麽多朋友裏真正來救他的只有米瑟一個，還是豁出命來的那種，不論其他人有什麽理由，不會有誰在他心裏比米瑟的地位更重了。

女巫又在惡魔百貨裏坐了一會兒，和米瑟吵了幾次嘴，才顫顫巍巍地離開了，米瑟叫了哈裏送一送這個傷員，順便幫他把買的東西搬回去，反正貝爾芬格派來的書記官在，店裏不缺人手。

想到貝爾芬格，米瑟又不由得嘆了口氣。

他猶豫的問題，似乎有答案了。

愛情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虛無的東西了，米瑟想，不僅虛無，還容易讓人痛苦。

米瑟遲疑了一下，點了點手機，撥通了魔王的電話，他想告訴貝爾芬格，不必為他做那麽多，也許他們只適合維持現在的狀態。

然而等了好一會兒，沒有人接聽，電話自動掛斷了。

魅魔看著手機發呆，好一會兒，他將手機收了起來，放進了抽屜裏，趴在收銀臺上不動了。

就連米瑟自己也不知道，在電話掛斷的那一刻，他究竟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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